更确切的分数是7/10,本文存在剧透,请谨慎观看
构思一部废土文或者末世文,很容易想到在大型灾害、荒岛甚至后核战争的人们费劲心思地活下去。从这个角度,死挽歌的确是一部经典意义上的末世视觉小说:物资匮乏、勾心斗角、生离死别,以及最重要的,日常生活被外力突然中断,人们不得不重新开始以新的日常——末世来组织自己。
以上面为定义,末世文的范围无疑会变得更大,故笔者总是会把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捧为末世文的上乘之作。南方高速的灾难并不反日常,而是日常中随处可见的事情——塞车,然而科塔萨尔在日常中发掘了非日常的一面(这也是为什么我钟爱于这篇超现实小说的原因:它告诉我们日常和非日常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将塞车的时间无限的延长了,于是末世文的要素便随之涌现:陌生的人们为了生存组成了一个并不可靠的共同体,并与别的共同体交流、摩擦。
相比之下,死挽歌的主旨,或者至少透露出来的东西是和科氏完全相反的东西:日常的自然理性状态和灾难后的群体舞台剧式的癔症是完全割裂的,在日常生活中执行正义、维持秩序之人也会落入疯狂而无序的欲望。主角们也曾怀着这样的心情:只要回到日常中,回到秩序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纵然有先射箭再画靶的嫌疑,不过也能看到濑户口对于现代生活最小程度的信赖。
故事中警察以无恶不作的形象出现纵然有些刻意,不过还是可以发现作者在这里想讨论的是:当秩序崩坏后,旧的秩序如何执行,新的秩序如何建立?法律只存在于仍存在于执行机构的前灾难世界,而在末世人们是否还能依凭其惩罚犯罪者?倘若不能,那么新的法该如何组织?
这个问题在这里并没有被解决,因为其马上随着两个大的共同体的对立(具体体现在两个共同体对于犯人的不同态度)滑向了一个新问题:犯罪的人们改过自新后的惩罚问题。拜火教认为光明和黑暗、正义和邪恶是永恒对立的;基督教则认为正邪是同质的,可以相互转换。于是以两种宗教派生出来的伦理自然也是不同的:前者认为对于邪恶予以天诛,后者让恶人改过自新。显然故事中的神女的宗教观显然多少借鉴了基督教:她相信恶人真心悔改即可被宽恕,就剧情而言之前的犯人也的确在苦修中。苦修!哈姆莱特见到在忏悔的叔父没有结果他的性命,认为在一个罪人忏悔时痛下杀手只会让恶人上天堂,哈姆莱特发誓要在叔父沉溺于淫乱时方可下手,才能确保其灵魂不被拯救;梅里美笔下的“谦逊人”则更加聪明,他激怒了正在苦修忏悔的唐璜,让其率先抛下宗教的观念而先出手,得到了让其下地狱的名分。根据这些古老的传统,主角们也自然不好去天诛这些正在苦修的罪人(除了拓马,这个后面再谈)。不过基督教确实主张忏悔即可收到宽恕,问题却在于忏悔并非只是仪式上的,更是发自内心、全心全意的反省。反省又反省,不断品尝自己的苦果后,怎么能不对自己被宽恕本身产生怀疑?于是便会像强迫症一样更加卖力的忏悔和苦修,然后不停地循环。上帝的功效便是如此运转的。可惜一个人的痛苦和忏悔是否真的如上所言,还只仅是表面伪装以脱罪,他人尚不能知(作为知人知面不知心阿)——这也正是为何哈姆莱特和“谦逊人”如此谨慎的原因——不过若是要判断一个人是否表现出了痛苦和忏悔,哪怕是装出来来的,倒是不难判断。罪人们轻飘飘的一句“我们也很困扰阿”自然会令人火大。
拓马是唯一一个试图让隔壁的恶人,或者保险点说,前恶人付出代价并付诸行动的主角。拓马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于是第一个问题又重新浮现了出来:代价的标准和执行的尺度由谁而定?就剧情而言,拓马采用了一种集中营式的待遇对待战俘——战俘一词很不讨喜,因为这反映了两个共同体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相互残杀战争,这意味着天诛的范围已经从应付出代价之人扩大到对方阵营的所有人——已经充分地体现了其短视。用一个法西斯军政府式的冲锋队维持秩序已经响应了犹太长老们永恒的那句“恐怕民间生乱”,其统治已经摇摇欲坠。从这角度讲,第二次大地震不仅在宗教意义上(不能否认濑户口对基督教貌似情有独钟,芦荟平凑的就是圣子受难像,而另一部作品kirakira中主角的背景也是在基督教学校——笔者很怀疑他就是那种学校里出来的)类似于启示录的审判,在情节上也是必须的:这里理应以外部地方式快速地结束:不论是拓马的肉身死亡(对应NE)还是精神上的死亡(对应TE)。如不然,拓马将毁灭于他自己,主旨也不能够被完成。
所有人物中柚香最能打动笔者。小时因患心脏病而幻想为艺术女神献出生命,在演出的最高潮处死亡,加之观众们欢呼和而后的惊诧,这么浪漫的死法,即使不被人世世代代传颂下去,也能成为一段佳话。然而小女孩的幻想马上被现实击碎,尼子司的天赋和技术毫无悬念的碾压,自己的演奏与之相比只能算可怜而平庸的呻吟。为一场乏善可陈的演出中死去比在一场糟糕透顶的演出中死去更没有美学意义,至少后者还能算得上是闹剧。于是柚香放弃了钢琴,也放弃了追求意义——然而她也没有成为一个存在主义式的人,她只是被动的活着。这一部分剧情是死挽歌中最能打动笔者的,展现了一个绝望的平庸者的诞生。大的立意的文章里的人往往是因为对意义本身绝望了,故而被动;柚香的动机更加贴合现实,宏大的动机消失了,仅是因为平庸故而绝望。
最后来谈谈看板娘芦荟,一个自闭症患者,白痴(idiot),其暗喻不言自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有数个白痴,无一不是善良天真的代名词。在《白痴》中,陀氏甚至一度想把白痴主角梅诗金公爵的名字改成宗教意味更浓的基督公爵。芦荟从教堂开始复原圣子受难像,想必是包含了致敬成分的。(不管怎么说,濑户口本人一定是对陀氏有所了解,至少在另一部作品kirakira中也提到了《罪与罚》的剧情)有解析提到芦荟是某种存在主义的象征,笔者觉得不然,所有人都能和芦荟的接触中找回一些善良,故而芦荟或许象征着某种希望,更夸张的说,芦荟象征着她自己所拼凑成的人子。只可惜这并不是一个宗教故事或者奇幻故事,也没有三日复活,没有弥赛亚和主在来,芦荟死了,留下的只有平庸和绝望的柚香。毫无希望的绝望结局。
或许尼子司和芦荟又给柚香留下了一点希望,哪怕一点点?